讲个好玩的故事，也许是唐传奇发展的第一动力的诗词全集
唐传奇不仅是艺术手法的进步与完善，还有其活泼挥洒的思致与情感，不拘泥于道德教条，更倾向于自然的人性。这与唐代独特而均衡的社会意识形态有关。唐代儒、佛、道三家并重，文人们以儒家教育为基础，佛、道两家的知识和义理也成为他们的基本素养。所以，在对人事的看法上，体现出一种三教周流的通达，而不是定于一尊的僵化。
唐传奇的发展有其阶段性。初唐时代属于志怪文体向传奇文体的过渡。如《古镜记》就相当于志怪片段的连缀，尽管如此，其核心物品——古镜也发挥了主角的作用。识别精怪、消灾避邪的主题，贯彻于每个小故事中，体现出对粗陈梗概的志怪故事的提升。
唐传奇的辉煌时代是中唐，此时的佳作迭出，明显有文人趣味的推动。诸多传奇文本的结尾，都会谈及故事来源于征奇话异的朋友聚会，来自于亲友之间的交流，好事且文笔好的人，往往充当了记录者的角色。故事流传的圈子是高度文人化的，大家的文化素养一致，文字品格相似，则记录故事就是因为其奇特而有趣，可作为好的谈资，不曾想过把这故事拿去教训谁。由此可知，唐传奇的创作氛围，是轻松的，以趣味当先的。
《长安十二时辰》剧照
为了故事的效果更逼真，也为了更好地推进情节，不少篇章都以真实的历史人物和真实的历史事件作为故事背景。比如，《莺莺传》中，浑瑊、杜确都是真实的人物，以河中士兵作乱引出张生请救兵。《无双传》中，泾原兵乱，拥朱泚为天子，这是真实的历史事件，在此事件中，无双的父母因附逆被杀，无双被籍没入掖庭，则是依托于历史事件的小说生发。如此虚实相生，使得故事人物更加真实，情节开展更加合理，也使得儿女情长与乱世纷扰连在一起，更有深沉的思虑和喟叹，超脱了个人命运和小小的悲欢。
唐人与今人，相距千年，价值观有相合之处，也有悖谬之处。当然，也不可指着唐传奇的故事说：看，唐代人都这样！其实这些人物与情节，对于唐代人来讲，也是奇之又奇，方才被“传奇”。把唐传奇当成理想化的风采呈现，而不是道德教条样本。欣赏其尽情挥洒的一面，如唐人的诗，飞天揽月，入海乘龙，美到极致，爱到极致，恨到极致，在艺术的想象世界里驰骋。唐传奇不等于唐代的社会现实，它是唐人的梦。
从另一个方面来说，虽然不能把传奇等同于现实，但是在一个社会里，允许做哪些梦，还是完全可以反映社会现实的。有些事情，唐人以为奇而津津乐道，甚至不无赞美。同样的事，在后代也以为奇，却毁之、斥之、钳之、弃之，不可同日而语。
本书的编选没有按照年代先后，而是依据题材内容，划分为情、侠、变、仙、鬼、妖、物、梦几类主题。通过同主题作品的集中展示，对相关的审美、道德、宗教等观念能体会得更立体、更全面。按主题而不是按年代划分，也是因为唐传奇佳作的产生时间较为集中，勉强分前后，没什么必要。
《唐宋传奇选》，中华书局2020年10月出版
下面即按照主题类别，一一介绍。
爱情故事构成了唐传奇最耀眼的部分。众佳作无一落窠臼，各有各的姻缘，各有各的发展。唐传奇中的女性形象，堪称是中国古代小说史上最有力量、最独立的女性群像。
《莺莺传》中，崔莺莺确定了对张生的爱悦，即自荐枕席。因为张生种种算计考虑，两人中断恋爱关系后，莺莺即另择良人，并且对婚姻和丈夫负责，坚决拒绝了张生藕断丝连再见面的请求。张生始乱终弃，莺莺则是果断勇敢。因为有情人未能成眷属，经常被视为悲剧。站在现代人的立场来看莺莺，相爱的时候身心双重满足，不爱的时候利索了断，另觅佳偶，这不是最好的感情处理方式吗？《离魂记》《无双传》，则写出了生死不渝的追寻与爱恋。倩娘、王宙彼此思慕，当婚姻受阻时，倩娘竟然魂灵离体去追随王宙。王仙客爱恋无双，即便无双沦为罪人之女、宫廷奴隶，他也要尽所有的力量、抓住一切可能去解救无双。而无双亦坚信仙客，是双方的共同努力，达成了最后的成功。
朵云轩重梓明刻套色《西厢记》图册之妆台窥简
传奇故事中的男女，并非普通的唐代人的婚恋状态。绝大部分的唐代人都受到礼法的约束，适龄的、门当户对的青年男女们，必须遵循父母之命、媒妁之言。也因此，发生在普通青年男女之间的爱情故事是很少的。莺莺与张生是因为寄居寺庙，倩娘与王宙、无双与王仙客，则是青梅竹马的表兄妹，因此他们才有恋爱的机会与可能。
李娃与荥阳生、霍小玉与李益，他们的故事则反映了唐代另一种社会文化，即进士与妓女。老练如李娃，玩弄荥阳生于股掌间；纯情如霍小玉，为李益赔上了性命。故事传达的不是对错，而是基于个性、基于社会利益的爱恨选择。每个人都有其可爱之处，也有其可怜甚至可恨之处。没有绝对的道德判断，呈现出人性的复杂。
女侠们如聂隐娘、蜀妇人，以婚姻为行事掩护，功成之后，妥善安置好丈夫，即独自潇洒退隐江湖。红线虽生为家奴，也在完成功业之后，飘然远去。力量足够强大的人，才能有选择，这些女侠们都没有为爱情婚姻所束缚。社会的确有规范，她们游戏于规范之内，同时又超越了规范。
《刺客聂隐娘》剧照
唐传奇中的女性，体现出极为可贵的自主性。她们的选择出于自心，并不死守外加的观念和教条，甚至体现出对刻板教条与观念的反叛，跃动着生机活力和自由的精神。唐代作家对女性的描写，能达到这种深刻程度，是因为整个社会对女性的规范没有僵化死板，能够从人性本能方面正常地对待女性，包括女性的情欲和能力，不扭曲，不压制。
侠义是唐传奇中格外鲜明的主题。替天行道、解人危困，唐代的侠客继承了先秦时代游侠、刺客的重然诺、轻生死的精神。《郭代公》中，郭元振一听到陌生的哭诉，即立誓解救，甚至承诺，如解救不成功，自己也同样杀身以殉之。《无双传》中，古押衙为了报答王仙客的知遇，解救无双，制定周密的计划，付出了十几条人命，包括他自己——并非被迫，而是自然而然的计划之中。有武功的可以行侠，没有武功的同样仗义。如吴保安弃家赎友、廖有方卖马安葬陌生书生，都可以称得上是义薄云天。
唐代佛教、道教均发展至鼎盛时期，文人们普遍与僧人、道人交往，习染禅学、道风；民间的佛、道信仰极为兴盛，使得神仙鬼怪之说大行其道。唐传奇的想象力无拘无束地展开在这样的社会背景之上，侠义主题与仙妖主题经常联系在一起，更增添了行文的浪漫色彩。如李靖助龙行雨的故事，就是李靖成为托塔天王和风雨神的助力。
人可以成神成仙成鬼，也可以化兽化物，神仙妖魔鬼怪，都可以看作是人的变形。山中精灵、水中鳞介，无论动物还是植物，也可以化形为人。
变形有的时候是突如其来、莫名其妙，有的时候就要历经试炼，方才可以获得机缘。《杜子春》中的浪子杜子春，就获得了守丹炉的机会。他抵抗住了种种磨难，却最终没能通过“爱”子之念的考验。《太阴夫人》中，卢杞被天仙看中，奉上命运大礼包，竟然还让他自己选择，是做天仙、做地仙，还是做宰相。卢杞舍弃与天地同寿的好机会，宁可做人间宰相。杜子春不能成仙，也没有被人间抛弃。卢杞抛弃了天仙，竟然还能做宰相。这两则并不相干的故事，都反映了唐人观念的通达。神仙并非样样好，不做神仙，做个唐朝人也足够好，似乎隐含着唐朝人对生活的满意。
芥川龙之介小说《杜子春》取材于此
而裴航、柳毅、崔玄微，这三位人物，在以自己名字命名的传奇故事中，都获得了仙缘。裴航寻得玉杵臼，并捣药百日，终于抱得神仙美人。柳毅一腔义气，为龙女传书，终成龙宫佳婿。崔玄微精心护花，得花仙殷勤回报而容颜永驻。
由于佛教传入古代文人有趣的小故事，三生、轮回的观念深深影响了中华文化，也为文学拓展了抒情的力度和长度。原本只有一生一世，现在可以轮回不休；原本适用于因果报应的劝善观念，现在于文学中成就了感情的永恒。《圆观》中“三生石”的意象，令人感慨。唐人故事中只是士人李源与僧人圆观的三生情，在后代则发挥成姻缘古代文人有趣的小故事，直到《红楼梦》中西天灵河畔三生石边长出了绛珠草。
人死之后，到底去了哪里？以什么形态存在？唐代对于地府、幽冥，尚没有完全一致的说法。《庐江冯媪》告诉我们，人死之后，就住在自己的坟墓里，依然处在生前的伦理关系中，死去的董江妻子还得听同样死去的公婆的话，她夭折的孩子依然还是她的孩子，跟她一起生活在鬼的世界里。《浮梁张令》则说人死之后，魂灵都得去泰山，有专门的鬼吏来拘捕。如果你不想死，还能找关系、托门路，延长一下寿命。就像在泰山极顶，可祭祀天帝，行“封”礼；泰山脚下，可祭祀地神，行“禅”礼。在唐代的宇宙意识中，天与地原本就是相通的，幽冥与人间、天界也是相通的。在相关主题的故事中，宗教的想象空间是无可替代的重要存在。
变形主题，很大程度上是受到了佛教观念的影响。如《薛伟》中，爱吃鲙的薛伟魂灵变成了鱼，经受了鱼的一切快乐、惊恐与痛苦，幡然醒悟，再也不吃鱼。这就是一个很明显的戒杀生的故事。而《李徵》中，失意士人李徵化成老虎，又偶遇故人，其心酸倾诉更多的是寓言味道。表面上是化虎吃人，脱离了人类世界，实则是失意潦倒，脱离了家庭、朋友等主流社会。比起来猎奇趣味强的其他化兽故事，《李徵》的感情基调更加沉重，寄托了仕途不得志的愤懑。
中岛敦《山月记》一文即取材自《李徵》
人化兽，有道德劝诫意味。兽化人，却是妖异。
猿在中国文化中一直有神秘色彩。《补江总白猿传》中的猿，博学、多能、强大、长寿，近乎于神仙。但是它掠夺人间美女，而且色衰即提去，令人恐惧，故众美女联手欧阳纥，杀死了几乎无弱点的猿妖。
妖兽化成的美女则呈现出另一种面貌，以其美艳忠贞赢得夸奖。如《孙恪》中猿所变的袁氏，《任氏传》中狐狸所变的任氏，对于她们的丈夫专情热心，可惜的是，两人都没有收获圆满的结局。袁氏遭猜忌，最终恢复原形，回归山林。任氏对郑六全身心付出，却扭转不了郑六的出行决定，导致任氏惨死犬口。这两篇传奇，开创了有情有义的妖精类型，也为文人的艳遇白日梦打开了创作的大门。
狐狸在唐代故事中，开始绽放光彩，化成人形，俊美无比，善于魅惑，同时也极其聪明诡诈。如《王生》中狐狸为夺回天书，天衣无缝地设计王生，使其破产亡家。王生的行为体现了人对妖的成见，凡是妖物都要害人，那么看到妖，就去捉弄杀害，是人的正义。循此逻辑，郑六不嫌弃任氏为狐妖，就感动得任氏以终身相报了。
物，在多类主题的故事中，都扮演着重要角色。犹如孙悟空必须要弄金箍棒，谈恋爱必须有信物，传法必须有衣钵，证仙缘也得有法宝。《古镜记》中的古镜，其神异甚至超越了与人的关系，归宿谁家、何时离去，竟然人不能左右分毫。《叶限》是世界上最早的“灰姑娘”故事，叶限受到后母欺凌，连最心爱的大鱼都被杀死，幸运的是鱼骨成为灵物，一次次帮助叶限，使她改换了命运。
北魏宣武帝景陵盗洞出土金代残镜
唐人传奇中，化形变怪的极致，要数《枕中记》和《南柯太守传》。《枕中记》中的卢生，梦入青瓷枕窍，竟然开启了一段完整的人生，娶妻生子做官，升迁贬谪，历尽人世浮沉冷暖，一觉醒来，店家的黄粱饭都没做熟呢。卢生已经深深领悟了浮生若梦的滋味，一切苦苦的追求不过如此。《南柯太守传》中，淳于棼不但在梦中经历了人生，经历的居然还是蚂蚁国人生。原来那些显赫，那些风光，不过是大槐树下蚂蚁爬来爬去。这两篇文章颇有道家意味，蔑弃名利，视人间之争斗纷扰如蚂蚁觅食、如黄粱一梦。
如此丰富的主题，如此鲜明的人物，如此精采曲折的情节，在文言小说创作史上，唐传奇达到了空前且几乎绝后的艺术高度。还有不可忽视的一点是唐传奇浓郁的诗意，文中的诗歌也往往对情节起到推动作用。流风所及，精灵鬼怪俱能做诗。
（本文选自《唐宋传奇选》，中华书局2020年10月出版。标题为编辑所拟。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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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唐宋传奇选》
吕玉华 选注
简体横排
32开平装
9787101147117
28.00元
内容简介
唐传奇与唐诗并称“一代之奇”，其缠绵悱恻的爱情、热血勇武的侠义、怪奇迷离的神仙妖异，为大唐的辉煌增添了华彩。全书按照唐、宋传奇的题材，分情、侠、变、仙、鬼、妖、物、梦八个部分共45篇，每篇由题解、正文、注释三部分组成。既照顾到普通读者的接受与理解，又基于历史史实和文学状况，知识性、趣味性兼备，对于传世唐、宋传奇名篇一一解读、注释，文史互证，评析人物性格，追索情节发展，于心弦颤栗处，顿悟情之深浅，引领读者深入了解更广阔、更世俗的唐、宋时代社会，体会今古相通的悲欢。
作者简介
吕玉华，文学博士，山东大学文学院副教授，央视《百家讲坛》“百家讲故事”主讲人。研究方向：唐宋文学。已出版《中国古代小说理论发展研究》《诗礼传家：爱情信物》《红尘有爱——三言二拍漫谈》等著作，发表学术论文数十篇。曾在央视《百家讲坛》主讲《唐宋八大家》系列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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